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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回没有分解

【茂灵】不要着灯

高中生茂夫设定。

标题来自陈奕迅的《打回原形》。


*

 

茂夫背着书包,在大街上站着。周围人潮耸涌,他伫立在人潮中,一动不动,像扎入溪水的一块石头。他拉着书包肩带,低头,注视自己的鞋尖抬起,放下,抬起,放下,一次,两次,三次,又凝住。好一会儿,他举起头来,像第一次瞧见一样,端详着那块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招牌,说:“我要上去了。”

 

小酒窝叹口气,飘到茂夫跟前来:“不用那么紧张,茂夫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去表白呢。”

 

茂夫看着小酒窝:“我为什么要和师父表白?” 

 

“……”小酒窝都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槽下去,只得伸出一只胳膊来,在茂夫肩上一拍,“你去吧,我就不掺和了。”

 

茂夫点点头,把书包肩带往上拉了拉,迈开步子,走上楼去。

 

相谈所的门大开着,显然在正常营业。茂夫没立刻进门,站在门口,视线往屋里虚晃一下,没发现灵幻的身影,甚至连芹泽也不在。他正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屋,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龙套?”

 

茂夫背脊一颤,和只炸毛的猫似的,慌忙回过头去:“师父。”

 

茂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。

 

灵幻站在那儿,拎着个塑料袋,额角带点儿熏亮的汗湿气,穿戴却依然齐整,几个月不见,他西装的每一寸线条,很轻易还是和茂夫记忆里的一丝不苟地重合了。不知道怎么,和茂夫记忆分毫不差的灵幻,却令茂夫心虚更甚,他胸口揪了起来,好像鼓胀起了一只热气球。

 

他张了张嘴,又唤了一句:“师父。”

 

灵幻笑了一下,朝门里扬扬下巴:“进去再说吧。”

 

茂夫跟在灵幻身后进了屋。灵幻径直走到办公桌前,把塑料袋随手搁在桌上:“吃饭了吗?”

 

茂夫老实地摇头。

 

灵幻在塑料袋里掏了掏,翻出一块儿巧克力,递过来:“喏,先垫个肚子。”

 

茂夫接过了:“谢谢师父。”

 

他把那块糖果拿在手里,熟门熟路,寻到自己的座位,坐下。 

 

“书包也放着吧,”灵幻懒洋洋把自己摔进转椅里,转向茂夫,交叠起双腿,“不重吗?”

 

茂夫于是将书包也摘下,巧克力依旧抓着没放。 

 

灵幻又对茂夫露出一个笑容,堪称温和。 

 

“怎么啦?”他问,“升学考试也快了,应该很辛苦吧?怎么有空过来了?”

 

“我……”茂夫胸口的热气球正往上升,抵住了他的嗓子眼,他不由自主蜷紧了手指,巧克力的塑料包装被他攥住,发出“咔啦”一声脆响,在隔绝了车马人声的安静室内,显得格外突兀,灵幻却恍若未闻,表情不变,“我是来问师父一件事的。”

 

 

 

 

茂夫上一次见到灵幻,还是新年假的时候。

 

那正是冬天里最冷的时段,他出门去给灵幻拜年,为了抵御寒风,里三层外三层,把自己包得无比臃肿,可一路折腾过来,还是被冻得厉害。

 

好容易站在了灵幻屋前,茂夫喘了口气,寻到门铃,用被手套包得无比粗笨的指尖摁了一下。片刻后,门开了一条缝,穿着居家服的灵幻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来:“谁——龙套?”

 

茂夫把手里的烧果子递过去:“师父,新年快乐。”

 

“新年快乐,”灵幻把门拉开,风一吹袭,他不免打了个寒颤,“怪冷的,快进来吧。” 

 

茂夫钻进屋内,灵幻迅速带上门,将呼啸的寒风严严实实挡在了外面。茂夫将鞋脱掉,又摘下围巾,脱下外套,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。灵幻瞧他冻得通红的鼻尖:“我给你泡点茶吧?” 

 

茂夫点点头:“谢谢师父。” 

 

灵幻进厨房忙活去了,他盘腿坐在被炉前等,眼神控制不住地在这间不大的居室里乱瞟。这一点儿都不礼貌,茂夫告诉自己,然后端端正正,把自己的视线摆在了桌子中央。

 

“茶来了。”灵幻咚咚咚踏着地板过来,茂夫这才重新抬起头,接过茶盘上的杯子,双手捧住,将它煨在了掌心。 

 

“暖一下身体就早点回去吧,”灵幻在茂夫对面盘腿坐下,“天也有点儿晚了,别叫你家里担心。”

 

茂夫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

屋子里静悄悄的,时钟滴滴答答地走,外面的飘雪落上窗户,无声地蒸融了,水汽温淡地舒拓着。

 

“说起来,”灵幻开口,视线飘忽了一下,“开学就是你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吧?”

 

茂夫说:“是的。”

 

“时间过得真快,”灵幻上下打量茂夫,目光里满是感慨,“也长这么高了啊,龙套。”

 

茂夫犹豫了一会儿,小声说:“……长身体其实挺疼的。”

 

灵幻闻言,笑了好半天。

 

茂夫却没有跟着笑,这次他犹豫了更久。

 

“师父,”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,缓缓开口,“我想问问你。”

 

“问吧。”灵幻看过来,眼里的笑意依旧还未散。

 

茂夫说:“我很快就要考大学了,我在想……报东京的大学怎么样?”

 

那笑意顿了一瞬间,又立即被更灿烂的笑所取代,那一瞬间太短暂了,如果不是茂夫一直牢牢盯着灵幻的表情,几乎就要错过了。

 

“目标很远大啊,”灵幻说,语气松快,“那你可得好好努力才行,调味市的环境肯定不能和东京那边的比,你既然决定了——”

 

……茂夫听着,感觉到胸腔像逐渐流陷下去了一块,沙石扑簇,全流泻进断层的间隙里,坍缩不到底。

 

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,就先听见了流沙哗啦啦泻下的声音。

 

“师父,”他说,直接打断了灵幻,声音淡淡的,“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。”

 

那笑容晃了晃,终于像水面的月影碎在了涟漪里,模糊不清了。

 

茂夫却不依不饶:“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。”

 

他对上灵幻的眼睛,并不移开视线:“我问这个,只是想知道……师父是怎么想的?” 

 

灵幻动动嘴角,又试图扯出一个笑来:“你在瞎说什么,我说的就是我想的啊。”

 

茂夫点点头,率先把视线错开,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茶,站起身来:“谢谢师父招待,我先回去了。”

 

灵幻也站起身来:“我送送你吧,你一个小孩子,不安全。”

 

也不等茂夫表态,他便逃似地去衣帽架那里拿外套了。

 

 

 

 

他们出了门,灵幻一直走在茂夫前头。他们一路踩过路灯藩篱般交缠的光影,他们的影子在藩篱间前前后后,前前后后。茂夫看灵幻的背影,他擦过灯光长成的枝梢,月亮的碎片像枝头的积雪,被他碰落,扑簌坠在他头上,肩上,由上自下,掩埋掉他。

 

自始至终,灵幻没有回头。

 

茂夫问那句话,不过只是心血来潮,其实也不知道,自己希望听见灵幻怎样的答案,他甚至不知道,自己为什么会因为灵幻的回答而烦躁,也许——也许只是因为,灵幻没有对他说真话。

 

可自己希望听到怎样的真话?茂夫依旧不知道。只是这一刻,茂夫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预感来。

 

——他已经将什么东西改变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茂夫的预感并没有错。 

 

这么些年过去,他从初中生变成高中生,身量在变,见识在变,甚至心的容量都在变,可是第一次,他和灵幻静止不变了许多年的关系,本来如岸边停摆的舟渡,突然悄悄地,涉水而去了。 

 

一开始,灵幻只是在电话里拒绝了茂夫开学前来相谈所帮几次忙;后来,灵幻再没有主动打电话过来;接着主动打电话的都成了茂夫;再后来,电话那头就变成了芹泽,茂夫问芹泽:“师父呢?”得到的回答不是有事,就是出差,还有听筒空落落,被他握在手里,沉默无声地和他对视着。

 

灵幻新隆的存在,就那样从他的生活里淡去了,比滴入深水中的一滴墨,消散得更清淡,更无声。等茂夫觉察过来,那木舟已经漂流向了不知名的水域。

 

而这发生得莫名其妙,灵幻没有通知他任何原因。茂夫想,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。他会把原因找个明白。

 

于是茂夫来到这里。那个原因就坐在茂夫面前。茂夫想敲开他,想取出他的核心,想听取答案,却只听见坚硬的外壳,梆、梆、梆。灵幻看着茂夫,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一毫一厘的变化。

 

“我可爱的弟子又有什么烦恼了吗?”灵幻整暇以待,托起下巴,“说来听听看,又是大学志愿的事情?”

 

那句话要在茂夫的嗓子里蓄满势了,过热过胀,几乎要炸膛,茂夫张开嘴,却发现让它飘溢出来,远要比自己想象得轻易:“……师父在疏远我吗?”

 

热气球砰然爆炸,燃火顷刻席卷走了氧气,屋内一瞬间寂静极了,像无声的真空。

 

茂夫感觉到热气球的碎片纷纷扬扬,洒落在他的脸上、肩上。他等着回答,每一秒的寂静都无限延长,摇成慢镜头,令他连呼吸都被绞紧。

 

然后灵幻终于开口了。

 

“为什么会这样想?”茂夫听见灵幻的声音传过来,语气里仍带着笑,“我疏远谁也不可能疏远你吧?”

 

茂夫松开了呼吸,又顿住。那些碎片突然变得沉重,一寸一寸,将茂夫往下压,他又听见坚硬外壳的声响,梆、梆、梆。

 

他说:“可师父不让我来相谈所打工了。”

 

“占用高三生的时间,”灵幻的表情依旧轻松,好像茂夫刚刚只是在和他对拉面的叉烧数讨价还价,“我可不是那种无良社长哦。而且现在有芹泽,人手也足够了。”

 

“……那,”茂夫牢牢盯着灵幻,“为什么短讯也不回?”

 

“哦这个,”灵幻一敲掌心,一副“你提醒我了”的表情,“我换号码了,因为一直没和你见到面,也忘了告诉你,等会儿我把新号码——”

 

“师父,”茂夫打断了灵幻,直截了当,“我们是几个月没见过面了,也没有联系过。”

 

他又重复一遍:“你在疏远我吗?”

 

“……龙套,”灵幻坐直了身体,轻轻摁了摁眉心,“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在哪里?”

 

“相谈所。”茂夫说。

 

灵幻叹了口气:“那么,既然你来相谈所的频率低了,我们几个月见不到面,也是正常的事情吧?”

 

“……不,”茂夫立即说,“不是这样。”

 

他又突然顿住了。不是什么样?灵幻说得好像一点儿没错,他和灵幻的生命最大的交集,就是相谈所的这份工作。可是,可是不是这样,可是……还有更多。

 

他记忆里的画面一帧一帧开过去,像一列老旧的有轨电车,摇摇晃晃,吱呀作响,一节一节擦过他的脑海,迸出的火花闪在黑暗里。那画面里有茶,刀,枪,破烂汽车,城市的废墟,玫瑰般绽放的火药,西兰花与向日葵……最后定格在一幅最普通平淡不过的画面上:穿着运动服的灵幻,夕阳把他的脸孔擦亮了,他笑着说我过来,陪你练练跑步。

 

不是这样。

 

这一刻茂夫突然明白了,那个时候,他希望听到灵幻怎样的回答。他明白了他的烦躁感从何而来。

 

“……我不明白,”茂夫说,他的眼睛湿沉沉,像是怀抱着小猫小狗,那么多毛茸茸、湿漉漉的困惑,都重重积在他的眼睛里。

 

“师父,不需要我了吗?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茂夫把那块儿巧克力放在书桌上,然后对着它发愣。巧克力一路上被他在手里捏了好半天,软得差不多了,蔫蔫地塌在那儿。他也不碰,更不吃,就一动不动地看着,小酒窝在旁边估量着,看了得有十分钟了。 

 

“……你和灵幻,”小酒窝于心不忍,终于大发慈悲地垂怜了这个小鬼,“你们又怎么了?”

 

茂夫没抬头:“我们吵架了。”

 

“……”小酒窝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,只是差点,因为他压根没有舌头,“我以为你们两个月前就在吵架了?”

 

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过来,片刻,茂夫摇了摇头:“两次不太一样。”

 

那又有什么不一样?小酒窝抓狂地想,茂夫却没有答疑解惑的意思,又把眼睛垂下去了。 

 

他第无数次摊开掌心,看了看那个用圆珠笔抄上去的号码,字迹被汗水晕得模糊了,明明是新的笔迹,却突然古早得像什么被风蚀的碑文。他的目光在那字迹上一厘一毫地移动,描摹,片刻,他又将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,调出了短信界面。 

 

『师父,存了我的号码吗?』

 

 删除。

 

『师父,我存了你的新手机号了。』

 

删除。

 

『师父,晚上好。』

 

删除。

 

 『师父…』

 

 删除。

 

“啪嗒”一声, 手机被茂夫倒扣在了桌上。台灯的光漫射下来,给木漆桌面罩上一层晕黄的光圈,波纹荡漾。茂夫眼前的一切事物,却都安静地躺在那儿,动也不动,像是结冰了一样,凝固在波纹上。

 

过了一会儿,茂夫移开视线,推开椅子,起身离开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高中最后的一个月过得尤其快。短得不够一块儿巧克力的保质期,短得不够俩个人重新建立联系。

 

大概有一个马场的白驹同时过了隙,日历的张数和高三生的头发一起掉,最后都唰唰见了底。上考场的前一天,他们最后一次放学,茂夫很晚才离开教室,他回头望,那会儿同学各自的物品都清得差不多了,桌椅被搬开,地板被洗涮得干净,让光得以空旷地层层回荡开去,在地面上刷出亮白的反射。

 

他意识到,这就是他高中生活的最后一页意象了。

 

茂夫下意识碰了碰口袋,那是他装着手机的地方。这一个月里,灵幻再没有联系过他。

 

他想,灵幻留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页意象,又会是什么呢?

 

 突如其来地,茂夫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儿,那么希望见到灵幻新隆,又那么不希望见到他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考试当天,茂夫起了个大早,在早餐桌上灌了一嘴牛奶和一耳朵唠叨,爸妈拉着他的手,切切嘱咐,事无巨细,恨不得连他铅笔涂卡的力度都给他交代好。茂夫却一点儿不觉得厌烦,只是安静地听着,不住地点头,表示自己记下了。 

 

“真的不用送你吗,茂夫?”出门前,妈妈依旧不放心,紧紧拉住茂夫的手,问。 

 

茂夫笑了一笑:“不用了,没关系。” 

 

他呼了口气,推门出去,初春早晨潮冷的露水气息瞬间扑面而来,濡湿他的发梢和睫毛。他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,可一抬头,他的脚还未迈过台阶,却突然僵在了那里,迟迟再动不了一步。 

 

许久未见的人站在茂夫面前,穿着羊绒大衣,因为畏寒,下巴尖儿全部窝藏进衣领里,见到茂夫,才将脸抽出来一点儿,笑了。他望着茂夫,他的眼睛也在露水中沾湿了,叠上茂夫的眼睛,就变得繁重了。 

 

“龙套。” 

 

茂夫愣了愣,才想起自己仍立在台阶上,忙走了下去:“……师父?”

 

“今天你考试,我来看看你,”灵幻说,若无其事地将手揣进裤兜,“送你到车站吧。”

 

茂夫盯着灵幻,感觉到那只久违的热气球又在他的胸口鼓胀起来,只不过这次,它胀满了虚张声势的愤怒。

 

“师父,你不可以这样。”茂夫说。

 

如果茂夫够伶牙俐齿,他能说得更详尽。灵幻不可以,疏离他,他走近,又疏离他,等他站住,却又主动向他走来。灵幻不可以这样。 

 

可是他不够,可惜他不够。

 

所以茂夫只是闷头说:“师父,你不可以这样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闷头在前面走,灵幻在后面跟着他。日光在蒸发露水,日光远比月光明亮,他们的影子一路掠过日光铺晒的矮墙,前前后后,前前后后。日光雪原般崩泻,自下而上,掩埋掉他。自始至终,茂夫忍住了没有回头。

 

可当茂夫登上电车,广播播报车门即将关闭,他的内心却突然划过某种纤细而模糊的绪念,令他的一颗心像是被针挑破,有什么又酸又涩地流淌了出来。

 

——灵幻留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页意象,又会是什么呢?

 

茂夫终于还是忍不住,攀住扶手,回过头望了一眼。灵幻站在站台,见他回头,很用力地,对他挥舞了一下胳膊,脸上的笑容很淡。他呼出的热气被日光晕染成淡金,模糊了他的脸孔。 

 

灵幻说了什么?隔着车窗清亮的影子,茂夫只看见灵幻笑着,嘴唇缓慢张合,他凝神去望,不待他辨认清楚,“叮咚”一声,车门关拢,电车加速,站台上灵幻的身影在一瞬间遁离茂夫。茂夫突然想起他曾经飞上天空,车流,霓虹灯,街灯,城市的万千灯火,一片浩瀚的琉璃海,都在一瞬间湃离他,汇成他脚下微茫的一点。那时茂夫突然想,世界原来是很小的,只要他飞离得够远,世界就会缩成一枚小小的别针,小得别不住一颗星星的胸口。

 

而这一刻,当灵幻的身影湃离他,缩成他视线尽头小小的一点,他却不愿承认,世界那么小,原来装满他的世界,便也只需这一点罢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在考试结束的这天晚上,茂夫接到了那个电话。

 

电话响起的时候,茂夫正从便利店出来,拎着两大袋塑料袋,顶着慢吞吞的月色,慢吞吞地往家走。起初铃声传过来,茂夫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;可到铃声坚持不懈地响了十几秒,他终于反应过来,手忙脚乱,掏出手机,一看,屏幕上的来电显示,却是个陌生号码。 

 

茂夫眨了眨眼,还是将电话接通了:“喂?”

 

“是……”电话那头的人迟疑了一会儿,“龙套先生吗?” 

 

茂夫的呼吸紧了一瞬间。

 

“是的。” 

 

“这位先生在我们店里喝醉了,能麻烦您来接一下他吗?“那头的人顿了顿,补充一句,“……非常抱歉,我们只能联系您。”

 

“因为这位先生的手机里,只存了您一位联系人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两个塑料袋早就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。茂夫几乎是一路跑着,赶到了灵幻所在的那个酒吧。

 

他上气不接下气,还未喘定,便直起身,推开门,裹挟着一身汗湿气进去,爵士乐和灯光一起顺滑地淌向他,茂夫的目光逡巡片刻,很快就锁定了吧台中央那颗毛茸茸的金脑袋。

 

茂夫快步走过去,灵幻正趴在吧台,醉得人事不省,茂夫的脚步声逼近,他也完全没被惊动。茂夫不得不俯下身,拍打一下灵幻的脸:“师父?” 

 

没反应。  

 

茂夫再拍打一下:“师父。”

 

醉意在那双眼皮底下秾稠地滚动着,薄薄浸染出一层酡红。灵幻终于缓缓掀开了睫毛,眼神依旧醺醺然浸湿在酒液里,不甚清醒。他的视线失焦片刻,终于锁定在了茂夫的脸上:“茂夫?” 

 

……不是龙套,而是茂夫。 

 

跑得过急还没有被平复的心跳,突然反扑得比原来剧烈百倍。大概万顷含着电光的天幕,都在这一刻钻入了茂夫一个人的胸腔,隆隆轧响,令他几乎听不清整个世界的运转。心跳如雷,如擂鼓,隆隆,隆隆,从茂夫的左耳轧到右耳。隆隆,隆隆。

 

茂夫尽量保持语气的平淡:“师父,我送你回去。” 

 

茂夫庆幸灵幻醉得厉害,听不见他胸口的鼓噪。他半蹲下来,试图将醉成一滩半流体的灵幻挪到自己的背上。这一点儿都不容易,灵幻一个成年人的身量,身上二百零六块骨头,就留下了整二百零六个空缺岗位,毫不体恤地将全身所有重量都交托给了茂夫。得亏茂夫在体改部的成果斐然。 

 

茂夫缓缓将灵幻背起,把灵幻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,再把他的膝弯往上一托。 

 

“师父,”茂夫说,“要吐的时候记得说一声。” 

 

他背着灵幻,一步一步朝门外走。灵幻紧紧贴住茂夫的后背,眼睛阖着,张开嘴,热气熏在茂夫的耳后,又低低唤了一声:“茂夫。”

 

隆隆,隆隆。

 

茂夫的耳根慢慢地变红。这次他再没有迟疑。

 

“师父,”他说,红着耳朵,小心翼翼地,又问出了和那天一样的问题,“你是不是,不再需要我了?”

 

那时灵幻怎么回答的呢?

 

灵幻只是笑着,叹口气,说:“龙套,人与人之间,不仅仅有需要和被需要的关系。”

 

那会儿天阴着,云一丝一缕绕成团,垂在天边絮絮着。天光黯淡,从云缝里很稀松地透出来,云看上去,就像一枚又一枚蒙尘的电灯胆。云光太暗,映不亮灵幻的脸,他的眼神埋进晦光里,模糊又遥远。

 

那会儿茂夫想,如果他能拉下那根连着云的灯绳,就好了。

 

而此时此刻,灵幻的沉默持续了更久,久到茂夫以为他已经睡着了,他的声音却突然从茂夫后背传来,很轻很慢地。

 

“……你需要的不止是我。”

 

“可我,”茂夫怔怔地说,“可我最需要师父。”

 

 而灵幻轻轻笑了起来。

 

“那就够了,”灵幻说,“那就够了。”

 

他的声音埋进蓬松的睡梦里,再听不清了。茂夫顿了很久,觉得自己将那根灯绳轻轻松开了。

 

那就够了。

 

茂夫想,我原谅他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灵幻知道自己在做梦,夜晚会有茂夫出现,都是在做梦。

 

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见茂夫的,茂夫成年后?或者更早前?在他恍然间发现茂夫“啊,原来已经长这么高了”的时候?

 

那些模糊的、见不得光的梦,像流尘的蝴蝶,晦暗不明,却被他一只只捉住,保存在了最漂亮的水晶瓶里,用掌心捧好,不给人窥去。

 

而今天这个梦特别好,比以往的都要好,需要单独一个水晶瓶的珍藏。他昏昏沉沉,恍然间嗅到温热的皂香,他趴在茂夫的背上,像寻到昏黑海面上最安稳的一条船,驶过黑暗,如镜般平滑。

 

茂夫背着他,小小的男孩儿,一步一步往前走,一步一步长大了,抽条了,舒展枝干了,长出坚实的肩背,和有力的手臂线条,是个可靠的成年男人了,要很踏实地奔向更遥远的前途去了。

 

而他却一步一步,缩小了,从青年,到少年,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儿,蜷起来只有小猫那么大的一团,又弱又软地,被男人很轻易地,负担在肩背上。

 

他蜷缩着,昏沉着。他依稀记起,自己不是一直这么幼小,自己似乎也有过作为大人的时刻。他记起是曾有那么一个时刻,他作为一个大人,受困于一场围城战。那时话筒如枪炮,闪光灯如剑影刀光,从四面八方包围他,他却恍若未觉,只抬起脸,面对镜头,对着这个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悄然长大的男孩儿,笑了,那会儿,那个时刻,他说了什么?他说——

 

“慢点儿长大吧。”

 

灵幻趴在男孩儿的背上,被男孩儿背负着,一步一步往前走,他对着男孩儿的背影,轻声说:“你慢点儿长大。”

 

他的声音消散在梦里,只有月亮听见他。

 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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